第一章 唐府
双桥镇,书坊内。
一座堆满书卷的房间里,纸张的卷气还有油墨的浓香填满了空气,几缕阳光透过精致的窗花投射进来,照在桌案上。
一名布衣少年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。
少年面容清秀,因不到及冠之年,一头长发盘起用竹簪束住,却更显清秀。
甩了甩因长时间抄书而发酸的手,少年脸上却没有丝毫不耐,下笔依旧苍劲有力,不时翻阅原本,举轻若重。
踏踏踏。
脚步声响起,随即一个身穿华服、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便走了进来,看到少年在此不由得一愣。
“小虎啊,今日休沐,为何不归家啊?”
中年人乃是这家翠竹轩的掌柜,姓福,因乐善好施而在坊间有着不错的名声。
“回福掌柜,这本四海堪舆只差一卷便可以抄完,我想今日便抄毕,换得书钱回家用药。”
少年见福掌柜进来,随即将手中毛笔置于笔搁上,起身施礼。
“无妨无妨。”福掌柜伸手劝阻少年,让他继续坐下,自己则是来到了桌案后,看了眼满是墨香的书卷。
“小虎,你的字确是别具一格啊。我将你前年抄录的黄渠县志送给吴郡守时,他可是欢喜得紧啊,对你的书法赞不绝口。”福掌柜赞叹不已,当时他可是在郡守大人面前好好地露了次脸。
“学生才识浅薄,只有这一手字还算入的眼。”少年微微笑道。
“都说少年心性,可是在你的身上却是一点也无。不骄不躁,小虎若是做了官,定然飞黄腾达。”福掌柜不吝夸奖,然后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两碎银。
“今日休沐,早点归家吧,这算是预支的工钱。”
“这……”少年有些发愣,短暂犹豫之后双手接过福掌柜手中的碎银。
“谢过福掌柜,三日内我定会抄录完这本四海堪舆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福掌柜摸了摸少年的头,又拍了拍他的肩头道,“去吧,今日我也偷个闲,关了这书坊的门去那飘香楼小酌几杯。”
少年快速收起桌案上的笔墨、书卷,飞快地跑开,临走前还不忘向福掌柜作了一揖。
怀揣着一两银子,少年来到坊间一家药铺。
嗅着鼻尖萦绕的浓重中药味道,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。但少年却面不改色,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柜台前。
“郭掌柜,来两副四逆散。”
正在给药柜添药材的掌柜听到这熟悉的声音,转过头来看到少年后不由得勾起了嘴角,一边慢悠悠地走下木梯,一边说道。
“小虎来啦?上次赠你的茯苓白术煎有没有效果啊?可还胃胀?”
说着掌柜以来到柜台后,从下面掏出克称便开始配药。
“谢谢郭掌柜,肚子已经不痛了。”少年乖巧地等待掌柜配药,当第一包药已经配好堆在桑皮纸上的时候,少年便从掌柜手中接过,三两下便折好,连绳子也一并系上。
“这么快啊,不陪我唠两句了?”掌柜称完药,看着眼前这个貌似又长高了的少年,打趣道。
“回去还要熬药呢,这次就不陪您啦。”少年从怀里取出那一两碎银,略有不舍地放到柜台上,然后拎着药走了出去。
“孝顺的娃,要不拐来当孙子吧……”郭掌柜口中念念有词。
……
少年一路小跑,来到一座宅院门口。
抬头望着那硕大的“唐府”二字,他的眼里却没有了少年人的活力,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淡漠。
没有靠近正门,少年来到高墙下的一处矮门,敲了几声才有人应。
“谁啊?”
一个仆役装扮的中年男子打开门,看到少年惊讶道。
“小虎,今天挺早啊?”说着,男人将门缝推得大了一些示意少年进去。
“赵叔,今日书坊掌柜急着关门,所以让我先回来了。”
唐小虎走进去,像是进入了另一片天地。
此时正值春季,万物复苏、百花争艳。但在这一方宅院内,不论是北方的梨花亦或是南方的丁香等花卉都在这里一齐绽放,还有许多珍奇的花卉,常人都叫不出名字,但在这里却随处可见。
从那些修剪的枝丫与娇艳的花瓣上,依稀可以看出此间主人对这些花朵的用心。
但唐小虎对此则是早就习以为常了。
“赵叔,我先回去了,下次给你带最新的话本。”
“好嘞。”仆役欣喜,在这深院之中,话本可是仅有的消遣。
唐小虎从庭院的边缘匆匆走过,却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,不由得停下了脚步。
“你们都给我站好!头上的东西若是掉了我可要罚你们的月钱!”
他转身看去,只见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竖着冲天揪,正指着四名侍女道。
侍女们不敢违抗,只得乖乖地将头上的苹果、梨、橘子等水果扶好,生怕掉了下去。
“好,我要开始了。”
孩童远远地跑开,然后从袋子里取出一块石子,随即石子上灵光一闪,一名侍女忍不住痛呼出声来,在她的腹部有一个圆形的印记。
刚刚那颗坚硬的石子明显是打在了她柔软的腹部上。
“别动,再动我真扣你月钱了!”孩童生气道,丝毫没意识到是自己打中了那侍女的腹部。
侍女们瑟瑟发抖,但碍于孩童的威胁,只得站在原地。
砰!
孩童又掷出一颗石子,这次却是正中一位侍女头上的苹果,将其打了个粉碎。
可想而知,若是击中了侍女的额头,会是怎样的景象。
“耶!我成功啦!”
孩童高兴地手舞足蹈,几位侍女也如释重负,凑了上来夸赞着那名孩童。
“少爷真厉害,刚刚那就是灵气吗?”
“少爷今年才六岁,修为就已经到了炼气五层,是整个唐府年轻一辈里面修为最高的,以后说不定能能成筑基期修士呢!”
“你个死妮子会不会说话,我可是听那些老爷们说了,少爷这种资质是能成结丹期的!”
孩童在一道道吹捧声中迷失,高兴道。
“哈哈,说得真好,我以后是能成结丹期修士的。这个月你们的月钱翻倍,翻倍!”
“谢谢少爷!”
“谢谢少爷!”
“……”
远远地望着这一切,唐小虎的拳头紧紧握住,但他还是强忍着转身,向自己所住的地方走去。
“唉,再怎么说这也是一位少爷啊,怎么……”赵叔看着少年消失在拐角,脸上露出不忍,小声嘀咕道。
穿过曲折的院门,经过各式亭台轩榭、假山、池沼和绿植,唐小虎最终来到了一间小小的庭院。
庭院的木门已经有些破败,上面原本的朱红色木漆已经变得斑驳,而门口的几只雀鸟稀稀落落地在地上蹦跳着,在他靠近之后又立刻飞走。
仔细拍打了身上因跑回家而沾染上的灰尘,又正了正衣领,提了提手上的药包,少年这才走了进来。
“娘,我回来了。”唐小虎高呼。
庭院中有一颗桃树,此时开着零散的粉色小花,树下还有石桌与石凳。
院子虽小,宛如仙境。
只是院中无人。
屋内传来两声咳嗽,然后是沙哑的声音响起。
“虎儿回来了?咳咳,快进来,春日风大,别着凉。”
唐小虎进了屋,将手中药包放在桌子上,随即来到偏房内,跪在床前。
躺在床上的是一名面容枯槁的妇人,常年卧床的她骨瘦如柴,颧骨深深地凹陷下去,但从骨相依稀可以看出之前妇人一定颇为貌美。
妇人望着少年的眼中满是慈爱。
“虎儿,来让娘摸摸。”
少年上前,主动将头埋在妇人怀中,妇人用手轻轻抚摸着少年的后脑、脊背,手心里传来的温度令人心安。
“穿得还是薄了点。”妇人将少年的衣领正了正,又把他的脸颊托起,“怎么有些苍白,中午没吃饱?”
“没有,只是今日有些困倦,晚上早点睡就没事了。”少年不想娘亲为自己担心,随口编了一个理由。
“嗯,好。孩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,睡得晚可不行。”妇人未作它想,只当是少年人不懂爱惜自己的身体。
“娘,我去给你煎药了。还是那家仁心堂的药,喝了您就能快点好起来了。”
“好,去吧。”妇人摸了摸少年的脸颊,像是怎么也摸不够一样,许久才将手放了下去。
唐小虎跑到桌前抓起药包,又从角落里翻出一个破旧的砂锅,熟练地将药倒入其中,添水、取柴、点火煎熬起来。
回头望了一眼卧床的娘亲,又看着那慢慢燃起的木柴,唐小虎的眼前有些恍惚。
娘亲的病不知何时才能好起来。
又或者,永远也不会好了?
他如此想着,不时扇动两下蒲扇,使得柴火烧得更旺些,炽热的火光令他眼角的泪花快速蒸发,还没等滑落下来便已经消失不见。
此时他又想起了刚刚那名趾高气昂的孩童,想到那令人称道的修炼天赋,心中顿时升起一份羡慕。
若是我能修炼有成,或许就能治好娘亲的病,或许就能救娘亲了。
他这样想着,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火光,火焰倒映在他的瞳孔内,熊熊燃烧着。
不多时,院外传来一阵喧嚣,依稀可以分辨出有人在喊“二舅”这样的称呼。
院门被推开,一身干练劲装的男人走了进来,身后还跟着不少的仆役,一名妙龄少女拉着男人的袖口嘟囔着。
“叔叔怎么来这院子,里面有相识的人吗?”
男人走到院中央,看到在屋内正堂煎药的唐小虎眼睛一亮。
“小虎?是小虎吗?都长这么大了。”男人上前一把将少年抱起,跟拎起一只鸡仔一样轻松,将其胳膊勒的一阵生疼。
“是……二舅?”小虎此时已经想起来了,眼前这气宇轩昂的男人可不就是自己的二舅!小时候自己还经常去找他玩耍,听他讲那些侠客、仙人的故事。
“舅舅你回来了?”小虎脸上露出激动,这位二舅一向疼爱自己,又最怜惜自己的娘亲,若不是三年前出门远游,还没有人敢欺负他们母子。
“回来了,虎儿可还想听我讲故事啊?我这次出门可是有了好多新的故事可讲。”男人放声大笑。
“咳咳,是仲兄回来了?”妇人虚弱的声音响起。
听到声音,男人先是一愣,随即将少年放下,大步朝着屋内走去。
可当他看到妇人那如柴面容的那一刻,他一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竟然眼眶却通红,哽咽道。
“小妹,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。”
男人快步走到榻前,握住妇人的手,相比于他那粗壮有力的手掌,妇人的手却是枯若干柴,哪里还是他那印象里充满活力的妹妹。
“不妨事,这病得了许久,拖垮了身子,只是连累了虎儿。咳咳。仲兄,若有一日我不在了,还请照顾他。”妇人自知身体不佳,刚一见面便说起了这托孤之言,令男人的手掌微微颤抖。
身后的唐小虎闻言也是眼泪涟涟,哽咽不已。
“小妹,虎儿是你唯一的孩子,我自会当亲儿子一样照顾。可你这病,当真医不好了?”男人不死心,看了眼摇了摇头的妇人,又转身看向身后的少年。
“仁心堂的大夫瞧过,说是……”说到这,少年咽喉像是被石块堵住,再多说一个字都会划得鲜血淋漓。
“他们?”刚想反驳,却又突然想起什么,“我记得那是郭太医的产业,前年他告老还乡,是他看的?”
少年点了点头。
至此男人才死了心,郭太医乃是御前六品太医,修为到了筑基期不说,医术更是能活死人肉白骨。
若是他都没办法,那真的是无力回天了。
想到此处,他握着妇人的手,眼眶通红,半晌道。
“小妹,我回来晚了。”
身后少年看着娘亲与二叔相拥而泣,不由得转过身,看到那个随二叔一起进来的少女站在正堂。
“我叫韩烟。”少女望了眼屋内的情形,随即退了回来,不再多看。
“唐小虎。”少年擦了擦眼泪,跨过门栏来到正堂,反手将门合上。
“我还要煎药,若是熏得难受可以去外面坐一会儿。”唐小虎又重新坐在坩埚前,韩烟却没有听他的,反而靠了过来。
“你的娘亲是唐叔的妹妹?”少女轻声问道,像是晨露从枝叶上滑落。
唐小虎点点头。
少女眼中疑惑之色更浓。
“唐叔家里看着很有钱啊,为何让你们住这么破的院子,还要自己动手煎药?”
唐小虎没有回答,只是眼中的不甘却愈发浓重,见此少女不再多言,陪着他看着锅底的火焰忽明忽暗。
苦涩的中药味道从鼻腔钻入少年的嘴里,随后散发开来,慢慢渗入了心底。
一如他这几年的日子一样,苦涩无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