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将单方
翌日,太阳初升,早饭刚过,大军就被喊去集结,说是敌军前来叫阵。
陈冲经过一夜的休息,已经可以行走,望着已经走远的众士兵急匆匆去集合,他拄着长枪,又蹭到了杜逸身侧。
“头儿,人都去集合了,咱们不去吗?”
陈冲心情复杂,昨日那一战让他心有余悸,可这种被落下的感觉,又让他心里不是滋味。
而杜逸此时黑着眼圈儿,精神萎靡,打了个哈欠试图掩饰自己的心情:“昨天严将军不是说了?饭前的时候,上边儿也交代了,说咱们直接去单都尉那里报到,以后就听他安排。”
陈冲左瞅右看,也没个其他人,于是试着问:“头儿,怎么没个带路的?你知道单都尉的营帐在哪儿?”
“我也不知道,只是说一直顺着营边儿往北走,没有出兵的那个营就是。”
昨天严鹏可是说了,他们都有封赏,可严鹏说完话,也没说到底是什么,就那么直接走了。一想到封赏,陈冲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,眼里冒着精光,拄着长枪,跟在杜逸身侧:
“头儿,你说会不会给咱们升个官儿?昨个儿严将军可说了,咱们这战算是头功。怎么说升个官儿不过分吧?你说会赏咱们个什么官儿?头儿绝地反杀十来人,少说不得连胜两级?我嘛,忖点儿,到时候你帮忙说说,看能不能也赏我个百人将做做?当然了,都伯也成……”
杜逸斜眼看他好像走路并没有很吃力,这才放下心,当先泼了盆冷水:
“别忘了,咱们都是荥阳郡的兵,和上年叛军主帅是同乡,还是别抱太大希望的好。”
“不会吧?昨天严将军不是说了要赏吗?”
陈冲吃瘪,蜡黄的脸憋得涨红,又气,又感委屈。
正因为他们是叛军主帅的同乡,才刻意被安排进了先锋队,稀里糊涂成了此次诱敌的主力。
无论是阵前投敌也好,还是拼杀阵亡也罢,对大军而言,都无碍于大局。
“对了头儿,昨个儿严将军不是说,十三身份不一般吗?你说他到底是什么人?不会和那些叛将有关系吧?不会是因为他要为难咱们吧?”
说这话时,陈冲打了一个激灵,走路都慢了。
杜逸捏了捏眼角,习惯性将长枪扛在了左肩,正好压到伤口,半张脸立马疼的白了,迅疾换到了右肩,嘴里不耐烦道:
“别瞎猜了,什么提拔不提拔,为难不为难的。这些个大官儿主意多,心思深沉,可不是咱们这些小兵能瞎猜的。”
与其相信会提拔他,还不如相信是提防他来的更实际。就他们这敏感的身份,低贱的出身,本就不容易受待见,更何况如今还有个身份不一般的“逃兵”去了敌营!
哎,毕竟是打仗,一点儿疏忽就会功亏一篑,可以理解,可我们这些小兵又能干什么?是不是有点儿太过敏感了?……杜逸满脑子又开始胡思乱想,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自顾自朝着军帐深处走去,看着那成片成片的军帐,一时恍惚。
话说,这单都尉也不派个小兵带下路,他不知道这军营到底有多大吗?
杜逸刚才的话让陈冲闭上了嘴,也仅仅是那一小会儿,他还是不放心,又开口问:
“你说他会不会见了咱们比较顺眼?”
“不会。”
“那会不会看见咱们英勇负伤,对咱们非常重视?”
“不会!”
“那……对了!范将军的将军府可是在咱们荥阳郡,他不会怀疑咱们和他有关吧?那可冤枉了,虽然在一个城里,可我连那将军府的大门儿朝哪儿开都不知道!”
“别瞎猜了!”
“那……”
“哪儿那么多问题,你能不能先歇会儿!记住!十有八九他会先上来问罪,啥都别吭,等我说话!”
杜逸一个头两个大,一遇到事儿,这家伙就会问个没完。
“行,行,我记住了,我记住了。”
陈冲吧嗒吧嗒嘴,讪讪笑着点头,默默记在心里。
说话间,已经碰到了过来接应的士兵,那士兵只是简单确认了身份,上下打量了下,便在前面引路,有了士兵带路,经过七绕八饶总算到了目的地。
此时将军营帐外,已经集结好了军队,严阵以待。只是他们清一色穿着敌军衣甲!
与中原的汉人明显不同,鲜卑兵衣甲以皮、毛为主,衣袖紧窄、交领左衽、腰束革带。
此时的杜逸瞬间明白为什么不与其他人同时出兵,也猜到他和陈冲为什么会被调到这里来。
十有八九和逃往敌营的十三有关。
看来,十三应该还活着。只是这么多人,混入敌军有那么简单吗?杜逸心里暗自盘算。
“头儿,这怎么都穿着敌军的衣甲?”陈冲当先发问。
杜逸充耳不闻,并未回答。
直到那些士兵离得越来越近,看得越来越清时,一种窒息感油然而生。
严鹏确实是个帅才,只是他手下的兵都是刚从军两个月的新兵,其中还有不少土匪,如今虽然也是纪律严明,可在杜逸这个下位者的角度看来,还是充满了匪气。
而这个单都尉所领的部队却完全不同,二千多人一动不动,宛如石雕,神情肃穆、整齐划一、鸦雀无声,却个个都散发着,那些沙场老兵都很难拥有的,肃杀之气!
这肃杀之气犹如实质,使得周围空气都为之凝固。
这绝对是精锐!
可刚组建了两个月的新军哪儿来的这么多精锐?!徐州的新兵都是这么生猛的吗?!杜逸不敢置信。
“头儿……”
陈冲咽了咽唾沫,又靠近了些杜逸,怯生生地喊了一声。
“别说话。”
杜逸心里打鼓,神情肃然,不再言语,随着那个士兵径自穿过队伍,那些士兵对他们视若无睹。
带路的士兵一路无话,直到到了营帐门口,方才回头说道:
“请杜都伯在此稍等。”
说着,自顾自先入内禀报,不过多时,杜逸等人便被领了进去。
这是他们头一次来到将军营帐,陈冲惴惴不安,可还是按捺不住好奇,偷眼四处瞅了一圈儿:跟普通军营比较像,也就是比普通营帐大一些,没了联排的床铺,多了一些桌凳,左侧多了个兵器架,右侧多了一块长方桌子,里面盛着沙子,插着小旗帜,看着挺新奇,却不知道具体是干什么用的,正面的将军桌,倒没什么特别,也只是大了一点儿,上边摆着笔墨纸砚等,咦……这将军出征还能喝茶?那陶瓷茶壶看着就不是一般物件儿,待遇还真好……
与陈冲不同,杜逸的注意力都在正前方的这个青年将军身上。宽面方额,长相俊美、目光深邃,身上透漏着极强的上位者的威压,让他下意识低头,避开了对方的眼睛。
而单方身侧,还有个魁梧的将军,不苟言笑。
杜逸不敢托大,忙趋前拱手行礼:“卑职杜逸见过单都尉。”
听到杜逸的话,陈冲这才回过神儿,急忙行礼:“小的陈冲见过单都尉。”
……
一时间,帐内格外安静,等了片刻,也无动静。
正当杜逸要抬头的时候,忽然听见“啪”一声响!单方拍案而起,一声厉喝:
“说!你们该当何罪?!”
陈冲闻言一怔,斜眼偷看杜逸,不为其他,这次又被杜逸给说中了!
陈冲慌忙低头跪伏在地,抑制住求饶的冲动,按照提前说好的,只等杜逸回话。
“卑职不知所犯何罪?”
“还想抵赖!”
单方久经沙场和官场,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,冷哼一声,当即来到副将身侧,抽出他腰间的长剑,帐门处的阳光照在剑身上,泛着寒光。
“昨天那个逃兵!”单方又是一声怒斥。
“昨日打扫战场的兄弟部队昨日已经尸首全部火化,只送来了腰牌,除了我们二人,其他的腰牌都在,应该是全部阵亡了才对。但在阵前人荒马乱,也难保有什么疏漏,如果真的有人擅自当了逃兵,卑职甘愿领罪。”
“呵,牙尖嘴利,倒是会顺坡下驴,避重就轻。”
单方看着躬身行礼的杜逸,饶有兴致,这家伙看着恭敬,却不像其他人那般,怎么说呢,带着不懂尊卑的桀骜,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摧毁他那一份傲气。
陡然破空声响起,单方的长剑已经架在了杜逸的脖子上,呵斥道:“少跟本将废话,窝藏朝廷钦犯,隐瞒不报,该当何罪!”
“朝廷……钦犯?”
杜逸喉咙上下翻动,满脸无辜,眼神之中充斥着疑惑。
这小子倒是装的挺像!
单方心里暗笑,见杜逸一时不好撬开嘴,于是把余光放在了旁边瑟瑟发抖的陈冲身上,当即挥剑用力只插入陈冲面前的地里!
“你说!该当何罪?!”
陈冲就像是被老鹰盯着的小鸡,蜷缩着当即大喊:
“俺冤枉,冤枉,真的不知道他是朝廷钦犯!”
“不知道?那你怎么知道本将说的是谁?!”单方欺身向前,接着逼问。
“俺队就十三他一个人读书多,平时还不怎么说话,名字还特别怪。”
“那为何隐瞒不报?!”
“因为,因为小的不知道这些需要上报啊……”
这是陈冲的真心话。
杜逸出言解释:“新军之中,多山匪、逃犯……”
“闭嘴!没让你说话!”单方目光如刀,怒斥杜逸,吓得杜逸一个激灵,声音应声而断。
杜逸的话很明显起到了作用,被吓得差点儿哭出来的陈冲,这才定下心神哭求道:
“是啊将军,咱们新军里边儿有不少犯过事儿的,小的以为隐瞒个身份啥的也不是啥大事儿。”
“你们真不知道他是谁?”
“小的可以对天发誓,小的真不知道!”
这也是陈冲的肺腑之言,说的斩钉截铁。
单方见已经问不出什么了,这才怏怏起身,晃动了下身子,身上的铠甲叮当作响,他随手将剑丢还给了副将,露出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:
“哎,真没意思,还以为会有好玩儿的呢。”
这声音之中带着戏谑和玩世不恭,和刚才的威严形成极大的反差,杜逸尝试着抬头,正见单方带着玩味的笑容看着他们。
单方指着旁边的副将,直截了当对他说道:“就你叫杜逸是吧?嗯,口齿清晰,临危不乱,倒是可用。这位是郭副将,你就跟着他,若是违了调度,随时军令处置!至于你,叫什么来着?算了,无所谓。伤成那样了,就和火头军留在军营里吧,如果那个‘逃兵’,或者这小子出了什么幺蛾子,也别怪本将拿你开刀了。”
说道“开刀”时,单方特意加重声音。陈冲吓得一哆嗦,差点儿又趴在地上求饶,抱着拳低头连连称“是”。
“将军,不知十三犯了何罪?为什么被通缉?”
呵,你可真会画蛇添足,还说不知?本将可不曾说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人。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心思深沉的家伙,单方心里暗笑,嘴上却饶有兴致地问:
“你真不知道?”
“卑职真不知。”杜逸这话是真话。
“你想知道?”
杜逸满脑子问号,这将军怎么说话这么不着边儿?还是不可捉摸?
“卑职……想知道,毕竟他是卑职的兵。”
单方满意点头,直起身子,露出一副得逞的样子:
“嗨,本将偏不告诉你!想知道?想知道自己问去!”
杜逸一脸担忧地望着单方,你嘴这么贫,是怎么当上将军的?跟着你,真的没问题吧?
而一旁的陈冲,则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儿。
“如果今日事成,本将保准对你既往不咎,至少赏你个部曲将坐坐(都伯之上为百人将<掌管百人>,再往上才是部曲将<统兵五百>,官居九品,到了部曲将,才算是真正入了朝廷的品阶),但若敢误了本将的大事,你放心,不管你在哪儿,本将可以向你保证……”单方说到此,大手忽然拍向杜逸肩膀,差点儿吓得杜逸魂不附体,之后特意又向杜逸耳边靠近了些,压低声音说道,“必亲自砍下你的脑袋,当夜壶!”
“卑职不敢,不敢。”
这单方阴晴不定,让人捉摸不透,杜逸听得脊背发凉,抱拳的手也开始不听使唤,抖个不停。
此时一个小校闯到了帐外,打破了压抑的气氛,对着单方便拜。
“说。”
“回将军,对面敌军已有异动。”
“嗯,郭副将,让他换了这身皮,事不宜迟,出发!”
说着,单方头也不回,大步朝着帐外走去,杜逸长吁一口气,算是又过了一劫……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