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 小妖·死亡之雨
因为怕人躲着不见,所以她特意挑了午饭的时候来,她那本家大嫂彼时正蹲在院子里吸着面条啃着饼,听她唤,头也不抬,一口饼子塞在嘴里,咬的咔嚓作响。
她等了半晌,等的极没有意思,还想再开口,她那大嫂却一摆手,甩下一句:“等着。”
便端着碗进屋去了,不消片刻又出来,手里拿着一包碎银子,劈头盖脸道:“弟妹啊,你别怪我说话难听,谁家都不容易,你也替我们想想。”
说罢,将银子甩给她,说是不用她还了,但往后也不会在借给她了,她心里也知道,往后是不能再借了,这一次还能给,已经是念着亲兄弟开了天恩了。
她千恩万谢的出来,咬着牙不让泪水落下来,现在这个样子,跟乞讨有什么区别。
她也是衣食无忧出来的孩子,就是婚后她夫君没生病那会,家境跟这本家大哥家也是差不了多少的,可惜啊……
可惜要她放弃是不可能的,为了给自己的夫君看病,就连娘家她都不知道借了多少遍了,可是娘家的日子也不富裕,她年迈的父母早已没有了劳作力,唯一的兄长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,上有老下有小,她那兄长,平日里多么威风八面的一个糙汉子,上一次见她,竟是哭的不成样子,娘家人心疼她,她知道,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,她也知道。
然而,能借的都借了,钱也花了不少,药也喝了不少,可是她男人的病却是一点也不见好。
她突然想起来这之前的某一天,那是一个黄昏,清风徐徐,天色还未昏沉,她的夫君在门前的藤椅上安坐,她搬了矮凳紧紧挨在旁边,手中的绣绷上,针线一刻不停。绣的是鸳鸯戏水并蒂荷花,针脚虽不怎么好,但一针一线她都是用了心的。
这是拿来给她夫君当汗巾用的,他发热反复盗汗得厉害,汗巾需给他多备些,手中的布料有些粗糙,并不适合贴身用,但家里已经没有钱去买什么好布料了。
不过这并不影响她此刻的好心情,她才听闻有一名医,医术颇为高明,她喜滋滋的跟夫君讲,说无论如何也是要去拜访的,说不定这病就能治好了。
她的夫君坐在藤椅上,静静听着她的喋喋不休,这几句话,已经被她翻来覆去说了不下二十多遍了。她的夫君一直很安静,半分不耐都没有,只是一直望着远处出神。
她说着说着就渐渐没了声音,竟是靠着藤椅睡着了。
她的夫君回过头来,望了她良久,伸出手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她的发,目光却开始朦胧,一滴泪落了下来。
“苦了你了。”她夫君说。
是苦,可谁叫天不遂人愿,而她又偏偏心甘情愿。
也许这世上所有的事,都抵不过一个心甘情愿吧。
人间自有真情在,可惜天意总弄人。
周围的人仍在窃窃私语,有人劝她:“你还是走吧,就你这些碎银子,不值什么的。”
她满头的虚汗,却没有流一滴眼泪,汗水浸湿了里衣,贴在身上难受的喘不过气来,进镇前特意理顺的头发又乱了,看上去连个人样都没有了,她颤颤巍巍的站起来,擦掉了头上的汗,又理了理自己的发。周围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,大概是在想:她为什么不哭。
她当时的样子,应该是狼狈不堪的。
但是,这人啊,一旦执拗起来,谁也没辙。就像她不愿意放弃,那么谁劝都没有用。
围着医馆高大的外墙转了一圈,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蹲坐了下来,她要等,等着那神医出来。
等了一天一夜,终于有一撵轿子抬了出来,她冲上去扑倒在轿前,死死地扒着轿门不放手。
轿里的人却并不是神医,只是一位来访的病患,她这突然冲出来,把那病人吓得不轻,几口气都没喘上来,旁边的丫鬟仆人全围了上去,哭成一团。
刚从医馆抬出来的轿子,现在急冲冲的又抬了回去,晦气不晦气。这家随从的掌事怒火冲天,一脚将她踹了老远,指着她怒喝:“给我打。”
几个仆人围了上来拳打脚踢就是一顿打,她被打的站都站不起来,艰难的爬回角落,蜷缩着,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猫小狗。
但她,还是不死心。
又等了三天,凡从医馆抬出的轿撵,都被她拦了下来,挨打的次数她已经记不清,满身的伤口她也无暇顾及,但却一无所获。
就在她沮丧的认为自己说不定会死在这里的时候,那位神医终于出现了。
那天阳光正好,她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,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,梦里花开正浓,有暗香盈袖。
梦醒时,那位神医就站在她的面前,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,挡住了她的视线和阳光。
那神医身形修长,一身洁白,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,由内而外散发的淡泊气息,仿佛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,已然看破。
“就是你要找我看病。”那神医开口,语调清冷。
她忙不迭的点头。
想起自己的样子有些不堪入目,局促的拽了拽几天都没换的脏衣裳,想让它看起来工整一些。
“回去吧,别在这里等了,我不会去的。”
她当然不肯走,急匆匆地跪在地上,哀求着,门牙被打落了,一张嘴便漏风,说话有些口齿不清。
那神医却不愿久留,留下鼓鼓的一包东西,里面是外敷的药膏和内服的药丸,都是治疗跌打损伤的。又递了一包银子给她,劝道:“回去吧,拿着这些银子好好过日子。”说完扭头便走。
她急了,扑上去死死抱住那神医的腿,她说她什么都愿意做,只要能救她男人的命。
那神医听罢笑了,问道:“你有多少银两?”
她忙把身上的钱都拿了出来,递给神医看。
那神医却道:“你可知道你的这些碎银,便是再加上刚才我给你的,也不够你男人一剂药材的钱。”
她突然就哑然了,她当然知道,要不然家里也不会这么快就负债累累了,可是知道归知道,却架不住一个舍不得,那是她的夫君,她的命啊。
一直以来都不敢面对的事实这样被人轻描淡写的戳穿了,那颗义无反顾的心瞬间便裂开了一道口子,痛的人喘不过气来。
那神医道:“你现在明白了吗?便是我给你的男人看了病,开了药,你也照样救不了他的命,回去吧,余下的日子,好好陪陪他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那神医说完便走了,她还想去拦,却被仆人挡下了。
话说到这份上,她明白,这神医是不可能去给自己的夫君治病了。
或许这位神医,也未必就是嫌贫爱富,只是他心里有着不愿说与旁人的思量。
凡是来找他看病的,都是不治之症,这些病,不说药剂,光是补品,动辄便要千万两黄金,放在那些富贵之家,或许还可勉力一搏,可若是小门小户,一剂药材便可以让你倾家荡产,更甚者,还需四处筹借看人脸色。
即便如此,最终往往也未必就能保住性命。便是保住了,也不过只是多续几年罢了,而全家老小的余生便要在缺钱少米中艰难度日了。
与其如此,不如从一开始就拦下不见不治,断了这个念想,给活着的人留些余钱好好过日子,人一死便是一了百了,可是活着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道理是这个道理,可未免显得不近人情。都说医者父母心,虽是好意,但是见死不救,终究太过残忍。
人们亲眼所见,口口相传,日子一久,便落下了个嫌贫爱富的恶名……
她最终还是徒劳无功的回去了,那神医并不愿意为她的夫君看诊,希望一次次的被扼杀。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游离在支离破碎的边缘,却无可奈何,连她自己也不知道,她强装无事的这点自欺欺人还能撑多久。
回去的路仍旧是不好走,天已经快要黑了,她一个人走在昏暗的路上,终于哭了出来。
有一位和蔼慈祥的老婆婆笑呵呵的出现在她面前,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路上哭泣。
她说:“我的夫君生了病,他快要死了。”
老婆婆告诉她:“我知道一位高人,颇有仙法,或许他可以治好你夫君的病,只是需要你付出一些代价。”
为了她的夫君,她有什么是不能做的,只要她的夫君能活命。
对于绝望的人来说,任何的希望都是救命的稻草,只要抓住就紧紧不放。
于是,她便哭求那婆婆,带她去见那位高人。
从此,她便再也没有回到过人间。
一场粉色的大雨便在此时,“哗”的一声落了下来。
小妖手中的刀紧贴着艾叶的脖子,冰凉的触感激起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。
小妖这么做,是公然的挑衅吗?
她算什么,她怎么可能是蒲牢的对手,她这么做,无非是想激怒蒲牢,一心求死罢了。
艾叶想清楚了这一点,心里便一片冰凉。
眼见着蒲牢越来越近,她心里既绝望又无助,她被小妖压制的伏跪在地上,膝盖极难忍受的痛疼起来,但这些此时都顾不上了。
“蒲牢你别杀她。”艾叶跪在地上大声喊着,她挣扎着拼命的摆手, “我求求你,你别杀她,你别杀她……”
刀锋划破了艾叶脖颈的皮肤,鲜血便渗在了刀刃上,但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在了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