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投敌的士兵

新平郡,沟壑密布,利于伏兵,这是一天前“赴难军”将军们定下的计策。

自从严鹏诱敌深入,“赴难军”的主力大军从后迂回包抄两翼,两边夹击,已经确定了战局。

随着沟沟壑壑间的狼烟陆续升起,犹如漫天的乌云,远处的鼓声好似天上无尽的雷鸣,又像是亡魂们的怒吼,席卷了整个战场。

“你带本部人马,随本将追击胡寇!”

严鹏望着鲜卑兵仓皇逃窜,鬼面下传出干脆的将令。

身旁一个浴血的副将此时肩膀的盔甲被削掉半块,铁甲背后插着一只羽箭,身上的血还在汩汩流淌,分不清是敌人的,还是自己的。

“诺!”

那副将眼神凛利,应声而动,挥动手中的将旗,向身后诸人喝令:

“还有口气儿的,随我杀!”

杜逸又杀了几个鲜卑兵,手里不知何时抢来了一杆长枪,刚挤到身前,就听到了清脆的将令,当即翻身就要再战。

一杆滴血的银枪骤然横陈在前,惊得坐下马连连后退。

“你不用去了!”

顺着银枪看去,不知何时严鹏已经来到身侧,鬼面下传出不容置疑的将令。

“为什么?我还能战!”

杜逸充血的眼睛里带着怒火,压抑的语气中带着不服。

“他不能。”严鹏盯着这个浑身是血,却只穿一件破烂皮甲的小兵,弯刀已经卷刃,长枪还断了一截,又扫了一眼趴在马上的陈冲,“战局已定,现在带他回去,还来得及。”

此话犹如醍醐灌顶,杜逸此时才发觉,刚才还强装无事人一般的陈冲,此时已经没了动静,忙回头望去,只见他面色惨白如纸,紧紧依偎在马鬃上呻吟。

“我……我没事。”

陈冲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可说话的时候,又带动了腰间的伤口,使得他面容狰狞,按住伤口的手又更加紧了。

等杜逸再抬头时,那严鹏已好似不知疲倦,长枪所过,连挑数人,已经又淹没入鲜卑大军,眼看再追已经来不及。

周围的敌人,都如潮水般退去,只留下一片狼藉、尸横遍野的战场。

战战兢兢的杜逸精神骤然放松,顷刻间恐惧、悲痛和疲惫袭满全身,浑身都在止不住的发抖,甚至连手中的弯刀也拿不稳,直接掉落在地。

“陈冲,撑住!”

杜逸强撑着一口气,出声安慰。他调转马头,蓦地看到数十步开外的地方,一堆尸体突然被翻动,一个瘦小的人从尸堆中钻了出来,长袍被鲜血浸透,犹如地狱爬出的索命鬼一般。

只见那人东张西望,随手抄起一柄长枪,朝着一匹无主的马狂奔,不顾马的反抗,翻身上马,一气呵成,直奔鲜卑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,嘴里还用鲜卑话高喊着什么。

“十……三?”

当杜逸下意识喊出一个名字的时候,那个血影已经融入了远去的鲜卑骑兵之中。

也只是片刻的迟疑,杜逸又看向了躺在马背上的陈冲,最终还是朝着楚军大营的方向撤了回去……

……

月上树梢,在篝火旁,杜逸这边原本热闹的营帐,此时变得冷冷清清。

“嘶!”

年轻军医剜出杜逸箭头的箭簇,撕裂的疼痛感让杜逸忍不住发出声音。

杜逸中午便回到了军营,只是军医少,受伤的人多,他到此时才被军医诊治。

杜逸看着火堆劈啪作响,偶尔爆出的火星,仿佛又映照出了昔日同乡们聚集在一起嬉闹的样子。他嘴角抽动,望着那堆篝火出神儿。

“头儿……打仗嘛,死人在所难免的。”

早被包扎好躺在旁边的陈冲,此时已经脱离了危险,只是起身还有点困难,又往火堆旁靠了靠,让自己更加暖和点儿,嘴里却忍不住嘟囔:

“杨虎那老光棍儿,每次围着篝火,都会叫嚷着等升了官儿,发了财,就回去娶街头儿的陈寡妇,哎,这回耳朵总算清净了;那烂赌鬼牛三儿,昨夜还在说‘我敢打赌,兄弟们明儿都能回来’,早知道,就撕了他那张乌鸦嘴,逢赌必输……娘的,最后,五十来个人,就剩下了咱们俩……”

说到这儿,陈冲又浑身抽搐,呜咽起来,说不下去了。

“别说了,我知道……”

杜逸眼睛红肿,深深吸了一口气,又缓缓吐出,可眼角还是湿润了。

“杜都伯,是太疼么?”正在上药的军医关切询问。他或许是不通人情世故,也或许是见惯了生死离别,只是自顾自地劝导,“忍着点儿,这金疮药啊,是恩师的独家秘方,疼点儿才有效果。”

都伯,是杜逸的官职,是统领五十人的低阶武官。

“嗯。”

杜逸没有抬头,轻声回复。

等那军医包扎完,只是小心嘱咐了两句,不等吩咐,就匆匆提起药箱离开了。

刚打完硬仗,他的时间很宝贵,没有空与这些个士兵攀谈。

杜逸顺着军医离开的方向望去,相较于此地的昏暗冷清,远处的军营灯火通明,载歌载舞,好不热闹。

“大帅的诱敌之计,看似简单,却很有效。”杜逸喃喃自语。

陈冲闻言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说出的话带着浓浓的酸味儿:“用咱们的命,打了胜仗,结果,咱们没人管,他们倒挺欢实!”

结果动作幅度大,不小心带动了腹部的伤口,疼得龇牙咧嘴。

“小心点儿,不要再撕裂了伤口。”

刚出兵的时候,杜逸就一直在怀疑,为什么会只是这么少的兵力,再加上沿路看到的地形,他便推测这是诱敌。

只是,第一次上战场的杜逸,对于这种计策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理解,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,单纯的他,压根儿就想不到,诱敌,也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!

而他们,就是这些将军们付出的代价。

原来,自己所想的扬名天下并不是轻而易举,那是要经历九死一生,踏着数以万计的尸骨活下来,才有可能达到的。

一想到那成堆的尸骨都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,寒意莫名席卷全身,杜逸不仅再次浑身颤抖,低垂的眼眸在篝火的照耀下,依旧黯淡无光。

正当二人沉浸在哀伤之际,火光骤然闪动,铁甲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,陈冲头朝着外面,当先注意到这个异样,抬头想要看个究竟。

毕竟在新军里面,尤其是他们荥阳郡这边儿,能穿上铁甲的,至少也得是百人将之上的官儿,可容不得他们怠慢。

来的只有一人,是已经梳洗干净的严鹏,银甲格外闪耀,面上没有了青铜鬼面,那俊秀的面容不知道能迷倒多少女子。

严鹏摇头示意陈冲不要起身,飒然在杜逸身旁坐下。

杜逸早就听到,本想置之不理,只见来人是严鹏,这才忙要起身行礼,却被严鹏摁住了肩膀。

严鹏与杜逸相差不大,一个二十出头,一个十八九岁。但表现却相去甚远。

杜逸对严鹏不止是上下级的敬畏,更多的是打心眼儿里的钦佩,以及一种难以克制的嫉妒。

想当初这个年轻将军刚来的时候,被那群山匪出身的兵痞们瞧不起,围着数落,毕竟严鹏年纪轻轻,长得还白白嫩嫩,一点儿都不像是会打仗的样子,可结果,严鹏愣是连枪都没拿,转瞬间就把十余个闹事儿的全部打趴在地上!

而且今天,也是这个将门子弟头一次上战场,他不仅犹如杀神,冲杀了一天,杀得敌人无不避其锋芒,回到营中还能一如往常沉着冷静,也是第一时间,来巡查安抚营中的将士。

这就是将门子弟的修养吗?

“现居何职?”严鹏面无表情询问。

“都伯。”

“帐下还有几人?”

“卑职无能……”

杜逸眼睛低垂,看向陈冲,陈冲见状,也低垂着眼帘,嘴角抽动,眼泪又流了下来。

严鹏默默点头,环视周围的五个帐篷,均是异常安静,他已经猜到了答案。

“你们做得很好。此战我军损伤两千,斩获胡人精锐万余,缴获军马三千余匹,粮草辎重无数。正是他们的牺牲,才换来了这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大胜!这一战,不仅一扫我军阴霾,军心振奋,更是保护了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不受屠戮!朝廷一定不会亏待这些阵亡英雄的!家人会得到抚恤,免除赋税;至于他们,也许看似是默默无闻埋骨他乡,但他们的功绩,标榜天下,利在千秋,必会永垂青史,万世不朽!”

严鹏的慷慨陈词颇有感染力,杜逸心头一暖,一股暖流流遍全身。

杜逸这才注意到陈冲沉默不语,按照这家伙的性子,肯定是在想:只有活着才有资格谈论名声,死了,什么都没有了。至于朝廷的抚恤?哼,鬼都不信!

是啊,都只是受惯了压榨的贫苦百姓而已,如果不是需要他们去送死,谁会想得起他们呢?至于后世?呵,恐怕除了你们这些将军的名字,其他人都不会留下……

或许,没有这场战争,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,和这四世将门的后人坐在一起吧。

杜逸发现陈冲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严鹏腰间,于是顺着目光看去,却是新换的腰封。

墨玉黑檀带钩在银甲的反衬之下格外显眼,而带钩的正面嵌着一枚青铜饕餮纹令牌。

这个都尉升职了?如今这个纹令,是……校尉?

都尉,官居七品,统兵两千。

而校尉,官居六品,统兵五千。

无论哪个,都是他们这些没有身份、背景的小人物一辈子都难达到的高度。

“今日战场之上活下来的人,都会论功行赏。”说到这里,严鹏霍然起身,停顿了片刻,注视着杜逸,郑重言道,“只是会分派到各处,明日起,便不再是本将的部下了。至于你们二人,今日阵前丢的那个士兵,他的身份不简单,你们会被安排在单都尉那里,明日一早便去,你们好自为之……”

“单都尉?”

“嗯,单方单文龙,武艺不在本将之下,原是徐州裨将,来投了新军,按照新军的规制,才只封了个都尉之职。他的手下,尽是徐州的精锐。”

平时严鹏不会说这么多,更别提和杜逸这样连官儿都算不上的小官儿聊这些,可如今,整个所部十去六七,再加上分别,也让他不免多说了两句。

武艺高强,四世名将之后,又爱兵如手足,多么好的一个将军,如果跟着他,再学个一招半式,自己或许真有机会出人头地也说不定?

没想到才领了他们不到半个月,便又要调动了?

就因为他们是荥阳郡的人马?

杜逸眼中充斥着不甘和不舍。

严鹏平静地望向西北,那是鲜卑大营所在的方向,又不忍叮嘱了一句:

“今夜敌人自顾不暇,不会前来劫营,你们早些休息。”

严鹏当即大步走向远处还在低头“咴咴”的玉龙马,那玉龙马轻摇着脑袋像是在对严鹏撒娇,严鹏宠溺地拍了拍,翻身上马而去。

自顾不暇?不会劫营?难道其中又有什么计策?杜逸一头雾水,转念一想,这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关系?摇了摇头,想要断了这些胡思乱想。

“严将军,说的是十三?”

陈冲敏锐抓到刚才说对自己不利的要点,惊异发问。陈冲是小人物,但他不傻,满腹经纶的文化人,却心甘情愿做个排头兵,这事儿一看就不简单,自然就锁定了人。

杜逸阴沉的脸表情复杂,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,最终只得敷衍了一句:

“不要想那么多,早点儿休息,明日,怕是不会太平……”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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