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愤世与嫉俗
“河阳、徐州、襄阳、虎牢关、洛口仓城、宜阳、慈涧等地,再加上洛阳城三万江淮精锐,总有十万之众。骑兵约有三千骑,中原之地,总在我洛阳治下吧。”
王世恽微微思索,即开口说道。
“十万之众,骑兵三千余?”
王仁则摇头:“我军与瓦岗军数番恶战,精锐恐怕损失了不少吧。李唐有二十万大军,骑兵至少也是上万,我军何以与之抗衡?”
“李唐北有突厥,西有吐谷浑,东有窦建德,纵有二十万之众,能出征者几何?”
王世恽微微一笑,不为所动。
儿子考虑的倒是周全,只是有些杞人忧天。
“阿耶,你可知我洛阳王氏与关中李唐相比,究竟差在哪里?”
既然军事上唤不醒沉睡者,只能从政治上着手了。
“差在何处?”
王世恽又是一怔。
“关陇门阀与寒门庶族。”
王仁则盯着便宜父亲,正色说道。
唐高祖李渊代替隋炀帝杨广,不过关陇门阀的代替传承而已。
隋唐是关陇门阀与世家望族的隋唐,天下是关陇门阀与世家望族的天下。
关陇门阀,对于便宜父亲这位生于斯长于斯的亲历者,应该熟悉。
“关陇门阀!”
王世恽放下了手中的金器,神情也变的严肃许多。
“门阀”这个新词他虽然不懂,但也明白,儿子口中所说,指的是关陇贵族。
隋大业年间杨玄感叛乱,反叛者是关陇贵族。
李唐关中开元建国,天下士族趋之若鹜,究其原因,不过是关陇贵族自身代替。
江都宫变,杀了隋炀帝杨广,北上中原的,也是宇文化及为首的关陇贵族。
出则为将,入则为相的关陇贵族,有人有钱有粮,岂是泛泛之辈。
“我王氏也是士族,身后也有山东与关中士族。难道比不上关陇门阀吗?”
王世恽不服气道。
他的的父亲支收(王支收)曾为汴州长史,妥妥的洛阳士族。只不过因为父亲是胡人,所以王氏门第不显,被天下人看低一等。
“七郎,李唐只是占据关中而已,西北李轨薛仁杲实力不容小觑,北面突厥虎视眈眈,尚有窦建德坐据河北。山东群雄并起,李唐并非庞然大物。七郎,你有些草木皆兵了。”
果然,王世恽接着补充道。
隋唐时的山东,指的是崤山以东,相当于陕西以东,包括后世的河南,河北,山东等地。
“阿耶,李唐上下一心,西北很快便会平定。一旦李唐平定四周,就会挥兵东进,到时洛阳城首当其冲。”
王仁则又回到了军事上。
“洛阳内忧外患,地处四战之地,将士多是新附。叔父即便要称帝,也不需操之过急,只需等上两到三年,招贤纳士,收复人心,待天下形势明朗些再说。”
历史上,王世充称帝时,洛阳兵强马壮,李唐乱成一团,窦建德还未到强盛之时,称帝的时机似乎不错。
但王世充称帝不久,短短几个月,李唐平定外患,旌旗东指,王世充很快便一败涂地。
“七郎,阿耶自会斟酌。”
王世恽半信半疑。
“阿耶,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,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?我王氏占据东都洛阳,中原要地,与志在天下的李唐必是不死不休。厉兵秣马,养精蓄锐,挟天子以令诸侯,这才是上上之策。”
王世恽的犹豫看在眼中,王仁则继续苦劝。
这个时代,两眼一抹黑,交通不便,大概率,他是没有办法独自逃亡了。
事关自己小命,也关乎王氏一门兴亡,这可不是犹豫的时候。
他不是反对王世充称帝,而是反对王世充现在称帝,失了人心。
得中原者得天下!
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?
王世恽心头一颤,若有所思。
“关中与河东,都与突厥势力接壤。李渊想坐稳关中,恐怕没那么容易吧?”
果然,王世恽还不死心。
看来,他对李唐称雄,也持怀疑态度。
“阿耶,居安思危,才是成大事者所为。”
王仁则保持住自己的耐心。
“李唐平定陇右河西,到时有祁连山养马之地,数万骑兵也不在话下。天下谁还能掣肘于他?突厥内乱之时,李唐大军必会东进!”
“数万骑兵?这有可能吗?”
终于,王世恽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王仁则大肆渲染,王世恽似乎感觉到了威胁。
“七郎,以你之见,我王氏又该如何?”
王世恽下意识问道。
和弟弟王世充的狠绝比起来,他本就优柔寡断,智谋略有不足。
王仁则这么“危言耸听”,他立刻忧心忡忡。
“这第一步,阿耶定要劝叔父,两到三年之内,千万不能称帝。一定要善待皇泰帝,更不能背上弑君篡位的恶名,以免给天下人留下话柄!”
说到“弑君篡位”四个字时,王仁则特意加重了口气。
历史上,他这位叔父王世充斩草除根,可就是这么干的。
弑君篡位!
王世恽的眼皮猛地一抬,随即轻轻点头:“七郎,你接着说!”
两年之内不能称帝,似乎可以接受,也不用这么着急。
至于弑君篡位......
“这第二步,关中李唐是我洛阳心腹大患。一定要四处散布谣言,抹黑对方,从大义上占得上风,拉拢天下人心!”
流言蜚语,积毁销骨,善待皇泰帝,与李渊杀了义宁帝,都不算是抹黑。
现在就看,天下的士族,包括那些寒门,还要不要一点脸了。
“抹黑李唐,一旦让李唐知晓,岂不是更加没有退路?”
王世恽犹犹豫豫。
一旦惹怒了李唐,王氏的后路岂不是没了?
“一旦王氏落败,即便是没有造谣中伤,王氏也是国破家亡,没有一人有活路!”
王仁则没好气道:“阿耶,大争之世,各方势力你死我活,丛林法则,弱肉强食,适者生存。你以为我王氏和李唐之间,如今还有退路吗?”
“丛林法则,适者生存?”
王世恽虽然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具体含义,但弱肉强食,的确是王氏一路走来的真实经历。
“还有吗?”
王世恽没有去追究细枝末节,而是接着问道。
“中原四战之地,糜烂已久,要颁布政令,轻徭薄赋,让百姓都回来,安心耕田。我有九字之言,阿耶一定要带给叔父。”
“那九字?”
王世恽又是一愣。
王世恽精神一振。手里的酒樽,又放回了案几上。
王仁则一番话说下来,王世恽点点头,他看着儿子,笑道:“七郎,阿耶怎么觉得,你与以前有些不同啊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“郎君!”
“见过郎君!”
从大堂向前,沿途碰到的奴仆婢女们,纷纷恭恭敬敬向王仁则见礼。
王仁则一一点头回应,很有些志得意满。
有几个健奴要跟上来,被一贯低调的王仁则摇头阻止。
他虽是洛阳纨绔,但他并不喜欢招摇过市。
“怎么还要带马?”
看到家奴牵了两匹马过来,王仁则惊诧道。
“郎君,东都这么大,从府上去胡姬酒肆十几里,还要渡过汉水,要是走路,得花一个时辰。”
王万年在一旁道。
“怎么是土路?”
出了府门,又过了坊门,来到大街上,看到眼前泥泞的街道,王仁则眼里,满满的失望。
刚刚雨过天晴,街面上车辙印深浅不一,满眼的土色,被焚烧过的房屋不少,街面萧条,破败不堪。街面上人来人往,人马车辆身上,俱是泥点。
“郎君,整个洛阳城,只有皇宫前是石板大道,其余街面都是土路。”
王万年暗暗心惊。
洛阳城住了几年,自家郎君连城中是什么路都不记得了。
这一次落马失足,摔的可是不轻。
“上马吧。”
王仁则无奈,只有上马,与王万年缓缓乘马出了坊门,转向西行。
上马、骑马如此自然,定然是他前身的肌肉记忆了。
王仁则沿着街道向前,一边走一边观看,往来百姓多面黄肌瘦、唯唯诺诺,与白净肥健、谈笑风生的权贵截然不同。
王仁则忍不住道:“王万年,你说百姓住在这些里坊里面,一个个跟笼子似的,舒服吗?”
每一个里坊,竟然还有一个“弹门”,卫士驻守,跟保安室一样,这不是形同监视吗?
连个卖日用品的商铺都没有,买东西只能去洛阳城三大市,路远不说,还有时间限制,太不方便了。
和后世街市交融的热闹相比,简直是天壤之别。
便民在哪里?
防民之口,甚于防川。又有什么区别?
“郎君,这有什么不舒服的?洛阳城数十万百姓,还有住在城中的官员,不都是这样吗?”
王万年懵懵懂懂。
洛阳城本就是皇权下的东都,与百姓舒不舒服毫无关联。
即便是王府,不也是居于里坊之中,这有什么好奇怪的?
“恐怕是为了拱卫皇权,控制百官吧!”
王仁则话由心生。
后世他看过电视剧,城中实行夜禁,那些威风凛凛的金吾卫上街夜巡,可以随意射杀夜晚出来的百姓。
不知其他人觉得怎么样,反正他是对这种皇权至上,随意虐杀百姓的禽兽行径深恶痛绝。
老百姓踏马的也是人啊!
即便是个死刑犯,你也得给别人申辩的机会,怎能当牛马一样被射杀?
“是是是!郎君请!”
王万年满脸赔笑道。
王仁则打马在前,王万年稍稍落后。他看着自家郎君的背影,暗暗嘀咕。
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。
还以为郎君摔了马转了性,现在看郎君言行,不但没有转性,反而是越来越愤世嫉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