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总有意难平
洛水南岸,渡口上。
破碎的船只、木板焦黑,盾牌、旌旗,浮尸等物到处都是,士卒们正驾着船只,在岸边和河面上打捞。洛阳军和瓦岗军大战数场,这都是战争留下的痕迹。
渡口旁的凉棚底下,设起了赈济百姓的粥铺,一溜大铁锅依次排开,个个热气腾腾,有官员督察,皂吏们正在给饥民施粥。
饥民排队,男女老幼,多人面黄肌瘦,蓬头垢面,能领到一碗热粥,个个磕头碰脑,谢天谢地。
洛水两岸,视线之内,到处的断壁残垣,焦木黑墙。城外原野上,洛水两岸,衣衫破烂的百姓到处都是,犹如蝼蚁一般,让王仁则头皮发麻。
难民饥寒交迫,王仁则看的难受,转过头去。
无论如何,王世充还知道赈济饥民。
从这一点上看来,洛阳城似乎不缺粮,王世充好像也是个不差的执政者。
“郎君,瓦岗李密战败,回洛仓和洛口仓都回到了官军手中。虽说粮食不多,但也能撑到来年夏收秋收了!”
王万年察言观色道。
夏收,自然是指冬小麦。
秋收,当然是粟谷,也就是小米。
不过,中原经历战事达两年有余,冬小麦恐怕指望不上多少。
至于粟谷,来年春耕倒是能够赶上。
民以食为天,地总是要种的,来年的春耕,至关重要。
王仁则忍不住问道:“王万年,瓦岗军都败了,中原如今还有战事吗?”
“怎么会没有?”
王万年道:“回郎君,伊州的张善相,雍丘的李公逸,一个是瓦岗旧将,一个归顺李唐,都还没有归附。不过这都不是紧要之事。”
王仁则错愕:“那什么是紧要之事?”
中原地面上都不太平,还有比这紧要的事吗?
“回郎君,当然是李唐占据的宜阳与新安了。”
王万年指了指西面方向:“宜阳占据洛水上游,新安扼守谷水咽喉,谷水与洛水交汇于洛阳,这两处才是心腹大患。太尉一直想夺回这两处重镇,却未能如意。”
新安以东的慈涧要塞,可是自家郎君驻守,他连这些都忘了?
王仁则看着西面方向,眉头不展。
唐军若要攻打洛阳,大军顺流而下,顷刻即到洛阳城下,怪不得王世充不死心。
“郎君不用忧心,洛阳以西驻有重兵,李唐外患频频,还没有能力东侵。”
王万年给自家郎君解忧。
王仁则看着西面的群山,无言,沉默。
历史上,李唐大军东征,就是顺着谷水洛水,十万之众,一路平推,王万年口中所谓的重兵,土鸡瓦犬而已。
慈涧,洛阳以西与唐军对峙的要塞,就是他被委以重任的驻地,还有回去的必要吗?
慈涧距离洛阳咫尺之遥,他要是回去,能不受洛阳的掣肘吗?能有所作为吗?
“王万年,慈涧有多少兵马?有多少百姓?”
王仁则心事重重问了出来。
“回郎君,慈涧与周围的戍堡等,有五千之众。”
王万年试探道:“郎君,莫非你要回慈涧军中?”
“再说吧。”
王仁则摇摇头,他这一“假昏迷”,许多事情都变了。
不过,他本就是军中将领,将来恐怕还是要回军中。
他站在渡口上,四处张望,满眼疑惑。
看了半天,除了渡口岸边的几艘船只,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桥梁。
浮桥都没有。
“郎君,浮桥还没有搭起来,只能乘船。”
王万年释疑解惑:“郎君,两个月前,李密率瓦岗军攻打洛阳,瓦岗军损失惨重,李密一怒之下,一不做二不休,一把火烧了天津浮桥。”
“名扬天下的洛阳城,怎么会是这么个求样?”
王仁则摇摇头,没头没脑地感慨一句。
万国来朝,四夷宾服。
狗屁!
连一架连接两岸的石桥木桥都没有,算什么天下第一大都?
船只连起的浮桥,也配叫天子经行的天津桥?
“郎君,东都四战之地,无险可守。瓦岗军攻打洛阳,一路就攻到了城下。沿着洛水,可对两岸进行攻击。对面的西苑,官军与瓦岗军大战多次,亭台楼阁,奇花异草,都烧的一塌糊涂。”
王万年继续道。
一旦开战,洛阳城就是战场。
自家郎君经历过数次大战,应该比自己清楚。
“打仗就打仗,为什么要烧毁房屋桥梁,有病啊?”
王仁则没好气一句,向洛水对岸看去,高墙环绕,拔地而起的宫殿辉煌壮丽,华美绝伦,与眼前的破烂与叫花子一般的难民相映,让王仁则心头寒气森森。
“那是大......大隋……皇宫?”
这到底是大隋末年,还是人间末世?
王万年心惊肉跳:“郎君,那是紫薇宫城,最大最好看的就是乾阳殿,也是皇帝上朝的地方。仆等还没进去过!”
郎君什么都忘记了,什么都要问,索性一并告知。
“紫微宫!乾阳殿!”
王仁则失魂落魄,轻轻点了点头。
乾阳殿,隋东都紫微宫城三大殿之首,是紫微宫城的大朝正殿,据说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宫城正殿。
历史上,秦王李世民攻克洛阳,忌乾阳殿过于奢华,将其付诸一炬。
也许它太过奢侈,太过富丽堂皇,太过高高在上。
但,这才是天下第一大都洛阳城应有的景象。
当权者喜欢烧毁房屋,尤其是大型宫殿楼宇的陋习,不管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,都是恶心。
一砖一瓦,一木一窗,一雕一镂,民脂民膏,拆了再利用不香吗?
“让开!让……”
二人下了渡口,王万年牵着马大声吆喝,让行人让路,被王仁则眼神恶狠狠制止。
这咋咋呼呼的,是恶少出游吗?
王万年满脸赔笑,跟在王仁则身后。
“老丈,敢问船钱多少?”
王仁则客客气气向撑船的老者问道。
老者满脸赔笑,看到王万年牛眼一瞪,赶紧道:“贵人,不…不要钱!”
洛阳纨绔,可不是好惹的。
王仁则扭头看了一眼王万年,后者满脸横肉堆笑。
“你不要说话,也不准笑。”
王仁则说完,转过头来,温声道:“老丈,到底多少钱?”
老者看向王万年,后者赶紧把头扭到一边。
老者小声道:“贵……人,一……一钱!”
王仁则点点头,看向了王万年,后者赶紧过来,把两枚五铢钱塞到了老者手里。
“谢贵人!谢贵人!贵人请!”
老者收下船钱,点头哈腰,让出道来,请王仁则主仆上船。
其他乘船的百姓,也都自动让出道来。
有马、有刀、还有恶奴、衣冠楚楚……
洛阳城是权贵的天下,哪有蝼蚁的立脚之地。
这位纨绔子弟架子在哪里,气势汹汹,谁敢小觑?
“诸位,多谢了!”
王仁则拱手道,迈步上船。
这真是个……权贵横行的年代!
“总算是天下太平了!”
“谁知道还会不会打仗?”
“新安,宜阳,不都在打仗吗!”
“也不知道,这浮桥什么时候才能修起来?”
船上的行人议论纷纷,都是对战事的担忧,也担心自己的生计。
“王万年,我翻来翻去,我好像没有几件好衣裳。”
船只离开岸边,向着对岸划去,水波荡漾,王仁则站在船头,看了看自己身上崭新的缎衣,好奇道。
隋朝朝服尚赤,戎服尚黄,常服杂色。
虽说常服杂色,但普通百姓大多数人,都是简单黑白灰几个简单颜色,且多着只能穿开衩到腰际的齐膝短衫和袴。
王仁则头戴黑色软脚幞头,圆领窄袖长袍,革带,乌皮靴,腰上还挂着一把铜环皮鞘的长刀(横刀)。
这也难怪船上身着短衫麻衣的百姓们避而远之了。
一看这一身行头,光是这高头大马,便知非一般人物。
“郎君,你是军中将领,常年都在军中,哪有空闲穿这些便服。你这几身好体衣,还是夫人和九小姐给你缝的,就是怕你出去应酬寒酸。”
王万年回道。
人靠衣裳马靠鞍,郎君这一身锦衣,相貌堂堂,举止有度,让人羡慕。
至于郎君赏自己那一件,虽不是绫罗绸缎,但上好的细布衣,他舍不得穿。
“那王府上下怎么金碧辉煌的?”
母爱无声,还有一个好妹妹。
这可真是让人百感交集。
“郎君,王府原是齐王杨暕的齐王府,自然是不一般了。当年齐王兄长元德太子杨昭去世,朝内外都以为齐王杨暕当为太子。可惜齐王品行骄纵,横行不法,后被皇帝废黜,最后又和皇帝一同死在了江都。”
王万年滔滔不绝说道。
宫廷秘事,皇家轶闻,百姓喜闻乐见,也让坊间沸沸扬扬。
“这么说来,并不是阿耶如何骄奢淫逸了。”
王仁则稍稍放心。
“太尉严禁王氏族人横行不法,躬行节俭。阿郎是太尉胞兄,朝廷重臣,当然不会太……太过奢侈了。”
王万年眼神闪烁道。
“府上其他人,都是循规蹈矩吗?”
王仁则心里明白了几分。
自己这位便宜父亲,恐怕不是个洁身自好的主。
“除了阿郎,府上也就是十郎君骄纵些。郎君屡立战功,而十郎君经常惹祸,但阿郎却最为偏爱十郎君。”
王万年似为王仁则抱不平。
“十郎君?他经常惹祸吗?”
王仁则微微一怔。
十郎君就是他的弟弟王道询,历史上想抢罗士信战马的那位吧。
可惜自他重生以来,还没有见过这位尊神。
“十郎君常欺负府上下人,在外面也是横行霸道。不过每次闹出事来,都是阿郎帮他收拾。他已经不小,再这样下去,早晚会酿成祸端!”
王万年大着胆子说道。
“他都闯了那些祸害?”
王仁则嘴里说着,船只已经到岸。
“十郎君他……他……”
王万年眼神闪烁,嘴里支支吾吾。
“九妹怎么样?九郎与十五郎怎样?”
王仁则问起了大妹与另外两个弟弟来。
哪些祸害,以后自然就知道了。
“九小姐特别精明,谁也骗不了她,连两位孙夫人都对她客客气气。她帮着老夫人,把府里打理的井井有条。”
还以为王仁则在考察自己,王万年滔滔不绝:“九郎脾气好,但喜欢饮酒作乐,做事毛毛躁躁。十五郎性子急,嫉恶如仇,他虽然和十郎君是亲兄弟,但两个人打过几架,话都不说一句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!”
王仁则心头明白了几分。
大妹王平,果然是个精干的小人物。
让他诧异的是,虎头虎脑的幼弟王道棱,竟然还是个侠义之人。
王万年跟着道:“郎君,仆刚才这些话,千万不要被十郎君听到了。要不然,仆就麻烦大了!”
“放心吧!上岸!”
王仁则拍了拍家奴厚实的肩膀,迈步上岸。
有他在,谁敢动自己的心腹?
向着前方望去,百十步后就是街市,熙熙攘攘,人来人往,车水马龙,叫卖声不绝,满满的烟火气。
战事结束仅仅不到一月,洛阳城似乎就恢复了往日的喧嚣。
适逢其会来到隋末,很遗憾,他没有看到东都洛阳盛世时的繁华。
开皇末年,登基伊始的隋帝杨广来到洛阳。他率群臣登上邙山,远眺伊阙,志得意满之余,发出了千古一问:
“此龙门耶?自古何为不建都于此?”
伊阙,即洛阳城南的龙门。两山对峙,伊水中流,如天然门阙,故曰伊阙。
隋炀帝杨广建都洛阳,因皇宫大门正对伊阙,古代帝王又以真龙天子自居,因此伊阙得名“龙门”,“龙门”之名即沿用。
仆射苏威答道:“自古非不知,以待陛下。”
杨广大悦,下诏营建新都洛阳城。随后,他自伊阙陈法驾,备千乘万骑,从建国门入天街,经天津桥进紫微城,宾服四夷,万国来朝,在东都创建属于他隋炀帝的“大业”。
十三年过去,紫微宫依然矗立,龙门景色依旧,但隋炀帝杨广已经不在,他的大业烟消云散,天下第一大都的洛阳城繁华全无,残破如此。
天下黎民水深火热,海内白骨如山,尸骸累累,汉家百姓人丁损失十有六七。
这踏马又是谁的罪过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