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李密的人生
唐地,潼关,稠桑驿馆。
驿馆院中,雪花缓缓落下,一个高大黝黑,威猛却不失儒雅的中年男子,正在慢慢踱步,雪花落在身上,肩上头上都有了白色。
李唐光禄卿、邢国公李密,曾经的瓦岗军统帅、魏国公,神情落寞,年不到四旬,却两鬓斑白,苍老憔悴。
龙游浅水遭虾戏,虎落平阳被犬欺。
李密的心头,猛然冒出这一句话来。
就在半年前,他还是数十万大军的统帅,兵强马壮,天下景仰,他亲率大军西逼东都,大败洛阳隋军,威震华夏。
谁知,与洛阳王世充的几场大战下来,先胜后败,最后洛水一战落败,元气大伤。
“杀翟让之际,徐世勣几至于死,今向其所,安可保乎?”
战败后,他本想东归退守黎阳,被部下阻挠,以免作茧自缚,被驻守黎阳的部下徐世勣所乘,不得已西进关中,投了李唐。
李密心里,莫名地一声哀叹。
西投李唐,可谓是自绝生路,一步大大的臭棋!
拜为光禄卿,封邢国公,唐皇李渊还将表妹独孤氏嫁与自己,以弟相称,似乎尊崇有加。
光禄卿,专司皇室膳食,辖太官、肴藏、良酝、掌醢四署,看起来光鲜,但却无任何实权,成了实实在在的闲人。
自己一方枭雄,却去负责李唐皇室的吃喝拉撒,再加上那些朝堂上的大臣们索贿挤兑,让他常常愤懑难当。
这就是他李密想要的吗?
黎阳徐世勣、伊州张善相、曹州孟海公、濮州杜才干、兖州徐圆朗、齐郡王薄等等……
以及一众大大小小的瓦岗旧部。
只要他能回到山东,一切皆有可能。
“明公,回房吧,小心着凉。”
心腹王伯当现身,小心说道。
李密脚步停了下来,他沉默片刻,这才问道:“三郎,你说,李渊是心甘情愿放我去山东吗?”
临近年关,他主动请缨去山东黎阳安抚昔日部众,其目的也是不甘心,想要重回山东,招纳旧部,卷土重来。
李渊竟然放行,出乎他的意料。
王伯当小声道:“若是真心实意,也不会让他的儿子率军跟随了。李渊城府极深,明公需谨言慎行,平安出了唐地为上。”
“能平安出了唐地再说吧。”
李密心事重重道。
越接近边塞,他心里越是发慌,总觉得什么事要发生。
“明公,皇帝的敕书到了。”
不知何时,幕僚贾闰甫与心腹大将王伯当过来,贾闰甫低声道。
“皇帝的敕书?”
李密一惊,抬头看去,使者已经走了进来。
李密看了旨意,惊诧道:“皇帝要召我一人回朝!”
“陛下旨意,让邢国公暂回京师,另有要事相商。邢国公其部缓行,邢国公与皇帝商讨后,再与其会合。”
宣旨的官员不徐不疾道来,李密轻声一笑。
一声冷笑。
果不其然,李渊不想他回山东。
“上差稍侯,待在下告诸部下,即与尊使回京。”
李密淡然一句。
“邢国公,临行前陛下一再嘱咐,让邢国公速速回京,邢国公不要让在下为难。”
官员面有难色,王伯当怒声斥道:“明公与我等交待几句,也要看你个狗才眼色吗?”
一个小小的传旨者,也敢如此凌逼主公,好大的狗胆!
“上差先退避,稍后邢国公自会随你回京。”
贾闰甫温声劝道,官员悻悻退下。
李密看着官员离开的背影,眼神冰冷。
过了片刻,李密才慢慢收回目光。
“你二人说说,李渊刚刚遣我去山东,如今无故又召我回去,此乃何意?”
对于唐皇李渊,李密直呼其名,一点也不客气。
王伯当低声道:“明公,朝堂阴险狡诈之辈太多,多半是长安城起了什么变故。”
李唐朝臣讥讽中伤,同样入李唐的瓦岗旧将张德宝之流人心难测,对主公多是诋毁。
“明公,当日我等离开长安时,皇帝曾赐食宴酒,对明公推心置腹。或许皇帝真有要事相商,明公不必忧心。”
幕僚贾闰甫犹豫道。
好不容易逃脱牢笼,李密显然是不想回长安城了。
李唐国力强盛,瓦岗军昨日黄花,他是不想再跟着折腾了。
“李渊也曾明言,朝中确有人不愿我去山东招降旧部,想必是张德宝之流煽风点火了。”
李密看着眼前破败的驿站,沉声道:“李渊阴毒之辈,今日我要是回去,绝无复生之理。不如破了桃林县,收其兵粮,北走渡河。等唐军追来,我等已远离唐境。只要能到黎阳,大事必成。尔等意下如何?”
他才三十六岁,还有雄心,壮志犹存。
王伯当与贾润甫都是不语。
瓦岗军已经烟消云散,虽然李唐容不下主公,但降而复叛,又有几人跟随?
李密看也不看二人,似乎自言自语:“听闻魏玄成去了洛阳,果有此事?”
“回明公,家兄传来音讯,魏玄成去黎阳招降徐世勣,被招降徐世勣的王世充亲侄王仁则劫持,不得已去了洛阳。此次洛阳科举初试,魏玄成与王仁则亦出力不少。”
王伯当回道。
瓦岗军败,他与魏征贾润甫等随李密西投李唐。
而他的兄长,同样是瓦岗旧将的王要汉,则是与秦琼程咬金等,一起降了洛阳王世充,担任梁郡刺史一职。
“洛阳王仁则?”
李密微微一惊。
洛阳王仁则横空出世,文章冠绝天下,长安城也是无人不知。
他只是想不到,王仁则竟然也去招降徐世勣,并且劫走了魏征。
贾润甫神往道:“洛阳王仁则名动天下,诗词关中传诵。昔日只当他是一介武夫,想不到竟是海内大家。”
“怪不得我以亲笔书信劝降徐大郎,他竟不予理睬,原来是王仁则从中作祟。”
李密忽然转换了话题:“若是能到山东,王要汉、杜才干,还有秦琼裴行俨程咬金等人,应会重归我瓦岗麾下吧。”
王伯当沉默片刻,这才道:“家兄与杜才干,自然是以明公为望。但人心难测,秦琼裴行俨等人原为隋将,不得已降了瓦岗,如今又降了洛阳。要让他们回头,恐怕不易。”
李密的脸色,立刻变的阴沉。
他看向自己的幕僚,冷声道:“贾公,你可有万全之策?”
贾闰甫犹豫片刻,这才硬着头皮道:
“皇帝待明公甚厚,李唐兵强马壮,来日必一统天下。明公既已委身李唐,再谋反叛,难成大事。唐将任瑰与史万宝占据熊、谷二州,明公起兵,必会被其所击,功败垂成。”
贾闰甫小心翼翼,继续道:“为明公计,不如且应朝命,以示明公尚无异心,杜绝朝中幽幽之口。”
后有秦王李世民的部曲虎视眈眈,前有任瑰与史万宝的边军围追堵截,反叛是事情,希望不大。
而一旦反叛失败,可就没有了任何退路。
对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来说,这种选择,绝不是明智之举。
“李渊待我,与绛、灌同列,情何以堪?且有谶文之应,李者得天下。他能容下我这李姓之人吗?”
李密脸色阴沉,似乎已经下了决心:“大丈夫纵横天下,生当为人上之人,岂能任鼠辈羞辱宰割?今日有机会逃出关中,重整旗鼓,何乐而不为?你二人乃是我左右心腹,可否与我同行?若不能同心协力,吾当斩而后行!”
王伯当依然不语。
贾闰甫心惊肉跳,苦劝道:“明公虽应了谶语,但如今天下之势,强者为雄。自翟让被杀之后,天下人都说明公忘恩负义,明公奔亡山东,谁又肯为明公效力?明公待仆恩惠殊厚,仆直言不讳。愿明公三思,莫要一错再错!”
王伯当是李密的弟子,能为李密赴死,他却不能。
他只是个幕僚而已,不想涉险。
“你这厮才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!”
贾润甫的话,让李密勃然大怒,立刻拔出腰间长刀,就要斩杀贾润甫。
“明公,贾公是为明公着想,明公息怒,息怒!”
王伯当赶紧上前,跪于地上,抱住了李密大腿,苦苦相劝。
斩杀身边人,人心可就更难收了。
“滚!你个贪慕富贵的猪狗!”
李密怒骂道。
知道他如今落魄,贾润甫这位心腹幕僚,也与他离心离德了。
只有徐世勣忠义,还在黎阳坚守,可惜自己太过多疑,自取其辱,才有今日困境。
“明公珍重!”
贾润甫匆匆一揖,转身离去。
“三郎,我意重回山东,招纳瓦岗旧将,重举义旗,再振瓦岗声威。你愿追随我吗?”
李密插刀回鞘,把王伯当扶了起来,盯着他的目光问道。
王伯当叉手一礼:“明公恩义,三郎无以为报,惟以明公马首是瞻,虽刀山火海,亦万死不辞!”
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
李密是他的先生,岂有学生背叛师者之理?
“好!”
李密点点头,思虑道:“三郎,先袭破邻近的桃林县,掠夺粮草马匹,然后向南进入熊耳山,前往襄城张善相处。等到了山东,招纳旧部,再谋大事。”
李唐不仁,他必不义。
隋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,至于谁能笑到最后,不到最后一刻,尚未可知。